□ 中國婦女報·中國女網(wǎng)記者 姚鵬

□ 呂行

2018年12月3日，湖北省恩施州來鳳縣城。

來鳳縣委政法委干部張健全懷揣著一個包裹， 匆匆忙忙來到縣退役軍人事務局。當時，縣裡正在按照上級統(tǒng)一安排，開展退役軍人信息採集工作。

那是一個很舊的紅布包裹，是張健全的父親張富清一生珍藏的寶貝。

對那天的情景，來鳳縣退役軍人信息採集工作專班信息採集員聶海波記憶猶新，當時是下午5點20分，張健全鄭重地一一取出包裹裡的証書和獎章，它們記錄著張富清老人在解放戰(zhàn)爭時立下的戰(zhàn)功：這位95歲的原西北野戰(zhàn)軍359旅718團2營6連戰(zhàn)士，在解放戰(zhàn)爭的硝煙中先后榮立一等功三次、二等功一次，被西北野戰(zhàn)軍記“特等功”，兩次獲得“戰(zhàn)斗英雄”榮譽稱號。那份授予張富清特等功榮譽的報功書，由西北野戰(zhàn)軍彭德懷司令員親自簽發(fā)。一枚西北軍政委員會頒發(fā)的獎章，鐫刻著“人民功臣”四個大字……

張富清老人在來鳳縣工作生活了63年，但直到這時，人們才第一次知道：這位看起來平凡樸素的老人，曾在沙場九死一生，立下不朽功勛。消息很快便轟動了這個湖北最西南端的小城。

赫赫戰(zhàn)功，被他塵封了63年

1948年3月，24歲的陝西省漢中市洋縣青年張富清參加了中國人民解放軍。由於作戰(zhàn)勇猛，當年8月，張富清即由連隊集體推薦火線入黨，成為預備黨員。

“那時候，不分白天黑夜，幾乎天天在打仗行軍?！睆埜磺寤貞浀溃?948年6月至9月，老人參加壺梯山戰(zhàn)役，攻下敵人碉堡一座、打死敵人兩名、繳獲機槍一挺﹔在東馬村消滅外圍守敵，佔領敵人一座碉堡，為后續(xù)部隊打開缺口……

發(fā)生在陝西蒲城的永豐之戰(zhàn)，是配合淮海戰(zhàn)役的一次重要戰(zhàn)役，戰(zhàn)況異常慘烈，“一夜之間換了八個連長”。對那場艱苦卓絕的戰(zhàn)斗，95歲的張富清仍歷歷在目。

張富清所在的連是永豐戰(zhàn)役突擊連。張富清又是突擊連的突擊班成員。27日夜，他和兩名戰(zhàn)友扒著牆磚縫隙攀上城牆，他第一個跳下城牆，與圍上來的敵人激戰(zhàn)。

打死七八個敵人后，他逼近碉堡，用刺刀在城牆底下刨了個洞，把八顆手榴彈和一個炸藥包碼在一起，炸毀了碉堡，交火的時候，張富清感覺到自己的頭被猛砸了一下，手一摸，發(fā)現(xiàn)滿臉都是血。原來，子彈擦著頭頂飛過，把一塊頭皮掀了起來……

入伍后，每一次戰(zhàn)斗，張富清都積極報名參加突擊隊，率先沖入敵陣，消滅敵軍火力點。老人這樣解釋自己的信念：“為什麼？因為我是共產(chǎn)黨員，在黨需要的時候，越是艱險，越要向前！為了黨和人民，就是犧牲了，也是無比光榮！”

隨著解放全中國的步伐，張富清和部隊從陝西一直打到新疆喀什。1950年，他被授予 “人民功臣”獎章。1955年，在武漢完成兩年文化學習后，已是連職軍官的張富清面臨退役轉業(yè)的人生轉折。

當時，離家征戰(zhàn)已經(jīng)7年的張富清，本可以選擇回原籍工作。但組織上號召速成班學員支援地方建設，聽說湖北西部恩施條件艱苦，急缺干部，他二話不說，選擇了恩施最偏遠、最困難的來鳳縣。

“部隊號召我們，到最艱苦的地方去，到最需要的地方去建設祖國。困難的地方，我不去哪個去，黨員不去哪個去？死我都不怕，我還怕苦？”

就這樣，一個寒冷的冬日，張富清脫下戎裝，從武漢動身，向西，再向西，走進了鄂西的莽莽大山裡，這一去就是63年。此后，張富清很少再離開來鳳，連母親去世，他也沒能見上最后一面。

從到來鳳的那一天起，張富清就把所有的戰(zhàn)功勛章鎖進了舊皮箱，連同那段戎馬倥傯的歲月一起塵封了起來。他先后在縣糧食局、三胡區(qū)、卯洞公社、外貿局、縣建行工作，工作中他挑最苦最難的干，從不爭名爭利，始終默默地做著一顆“螺絲釘”。直到1985年在縣建行副行長崗位上離休，他從沒向組織提過任何要求，從沒提過自己的軍功，連他的孩子對那段歷史都知之甚少。

“張老為人正派，工作中總是挑最困難的任務，從未聽他講過去打仗的經(jīng)歷?！?8歲的田洪立曾與張富清在卯洞公社共事4年多，他回憶，當年公社班子成員分配工作片區(qū)，張老搶先選了最偏遠的高洞片區(qū)，那裡不通路、不通電，是全公社最困難的地方。在那裡，張富清和大家一起手挖肩抬，一起放炮眼、開山修路。兩年多的時間，他既當指揮員，又當戰(zhàn)斗員，讓海拔1000多米的高洞終於通上了公路。

20世紀80年代初，張富清成為來鳳建行的創(chuàng)始人之一。剛到建行時，隻有5人，而且沒有獨立的辦公場所，隻得借用其他單位的土瓦房，5人擠在一間辦公室裡。等到他1985年離休的時候，建行已經(jīng)有10人。其間，他還想辦法解決了當時職工辦公室和宿舍問題。那時來鳳建行主要的業(yè)務——撥款改貸款業(yè)務，也主要是在張富清的努力下發(fā)展起來的。

“張老當時經(jīng)辦的業(yè)務，沒有一筆出現(xiàn)問題?！苯ㄐ衼眸P支行行長李甘霖說，當年一家國營小煤礦是建行的貸款客戶之一，張老為了年底催款，有時自己一個人卷著被子就到礦裡，與工人同吃住。

“如果我照顧親屬，群眾對黨怎麼想？”

20世紀80年代初，張富清一家搬到建行宿舍居住。30多年過去，張富清和老伴，依然帶著殘疾的大女兒住在這套老舊的兩居室裡，家裡的裝修、家具還是當年的老樣子，隻不過每個角落都打掃得一塵不染。客廳裡的櫃式空調是兒女們送給老人的，但兩位老人舍不得用，勤儉節(jié)約的習慣已經(jīng)深入二老的骨髓。

盡管生活儉樸，但這個家庭幾十年來始終幸福溫馨。面色紅潤，聲音洪亮的張富清看上去並不像一位90多歲的老人。這些年，他仍然堅持自己下樓買菜，有時還下廚給老伴炒幾個菜。透過窗戶，常常能聽到他爽朗的笑聲。

妻子孫玉蘭和張富清是同鄉(xiāng)。張富清入伍多年杳無音信，村裡人都以為他已經(jīng)不在人世了。1954年，張富清回了趟家鄉(xiāng)，大家才知道，他還活著。當時的共青團員、婦女主任孫玉蘭，和長自己11歲的張富清一見鐘情，不久后就追隨張富清到了來鳳。

“那時不像現(xiàn)在，沒有飛機、沒有火車、沒有高速公路，隻有盤山路，從武漢到恩施要走五天，從恩施到來鳳要走兩天?！睂O玉蘭回憶說。孫玉蘭這一來，就是一輩子。

張富清雖然從不對外宣揚自己的戰(zhàn)功，卻一直按最嚴格的標準要求自己和家人。60多年來，他的家庭始終堪稱克勤克儉的模范。

20世紀60年代，張富清任三胡區(qū)副區(qū)長，孫玉蘭在三胡供銷社上班。當時，國家開展精簡退職工作，張富清竟首先動員妻子離職，減輕國家負擔。

“我問他你把我搞下來，我犯了什麼錯誤，我從來沒差過款，我也沒有偷過東西，你為什麼把我弄下來？他說你下去我好搞事。”孫玉蘭回憶。

張富清的理由則很簡單：“我隻有把自己人先動員下來才能夠進行工作，才能夠落實這個政策，否則我怎麼去教育群眾？ ”

於是，孫玉蘭隻得從供銷社辭職回家，家裡六口人的吃穿用度全靠張富清的幾十元工資。

除去柴米油鹽等生活必需品和幾個小孩的學費之后，每月的收入所剩無幾，連為幾個孩子置辦新衣裳也隻能輪換著來。為了補貼家用，孫玉蘭又學了裁縫，加入了公社的手工聯(lián)社。

“張富清的孩子穿得比其他學生都差，大孩子穿父母的衣服，弟弟妹妹穿哥哥姐姐的衣服。我在他家吃飯，發(fā)現(xiàn)他們吃得也很差，很少見到肉?！眮眸P縣原教委主任向致春擔任過張富清小兒子和小女兒的小學班主任，因為時常家訪，與張富清十分熟識。“但兩個小孩都很優(yōu)秀，還在學校勤工儉學，有時他們的母親也來幫忙。”

當時不少干部會向集體借錢，對困難干部，組織上也會給幾十元補貼，但直到離開卯洞，張富清從沒向集體借過一分錢，也從沒享受過組織對困難干部的補貼。

“當兵的人，思想純潔，所以嫁給他。”盡管曾經(jīng)被迫“下崗”，說起老伴，80多歲的孫玉蘭依然滿臉幸福，她不光清楚丈夫身上有多少傷 ，更清楚丈夫的內心世界。

張富清夫妻倆一共生養(yǎng)了四個孩子。大女兒患病，至今未婚，常年在家靠母親看護﹔小女兒是衛(wèi)生院普通職員﹔兩個兒子憑自己的本事上學、工作，從基層教師干起，一步步成長為縣裡的干部。

來鳳縣委巡察辦主任邱克權介紹，大約是在1975年，來鳳縣有幾個到恩施工作的指標，張老的大兒子條件也挺合適。但身為公社革委會副主任的張富清不僅沒有讓自己的兒子去，反而還讓兒子去卯洞公社的萬畝林場當了知青。

“對於兒女，我有言在先。好好學習，至於畢業(yè)后到底做什麼事，就看自己的本事。國家公職考不起，錄用不起，就自己找生活。我沒有本事為兒女找出路，我也不會給他們找工作?！?張富清說， “我是共產(chǎn)黨員，是黨的干部，如果我照顧親屬，群眾對黨怎麼想？”

“人離休了，政治上思想上絕不能離休”

1985年離休后，張富清一直保持著讀書看報的習慣。他每天堅持讀報，並堅持做讀書筆記，還將報紙上的重大時事消息和時評做成剪報。如今，老人每天仍堅持讀報和看電視新聞。臥室的寫字臺上，一本2016年版的《習近平總書記系列重要講話讀本》，被他翻閱得封皮泛白。在書的第110頁的一段文字旁，張富清寫下：“要不斷改造主觀世界，加強黨性修養(yǎng)，加強品格陶冶，老老實實做人，踏踏實實干事，清清白白為官，始終做到對黨忠誠、個人干淨、勇於擔當?！?/p>

他說：“人離休了，政治上思想上絕不能離休?！?/p>

7年前，88歲的張富清因病被截去左腿，那是孫玉蘭見過丈夫最低落的時候。手術后，家人都以為張富清會一直坐在輪椅上，但臥室裡的輪椅，張富清卻很少使用。他裝上義肢，想要依靠自己，重新站起來。

張富清說：“我當時想的是，我要發(fā)揚保持突擊隊員的精神，我要站起來。我不想給家裡人增加負擔，我不能為黨再做什麼貢獻了，我希望下一代能好好工作，為黨為人民多做點好事?！?/p>

於是，這位堅強的老兵用雙手撐著輔助行走支架，開始在家裡一遍一遍地練習走路。練習初期，因為走不穩(wěn)經(jīng)常摔倒，受傷流血的意外時有發(fā)生。家裡的牆壁上，至今還留有他為了重新站起來流過的血跡。

“有時候他到廁所去就摔倒了，他一般摔倒不講，不跟你講，所以你不敢離開他身邊。”那段日子，孫玉蘭沒少擔驚受怕。

經(jīng)過近一年的鍛煉，張富清終於可以自由走動，能拄著支架打掃衛(wèi)生、擇菜，幫助老伴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務活兒。

“人要自立，不能給組織添麻煩。”張富清說。

截肢至今，張富清的假肢硅膠套已經(jīng)用了7年，而且因腿部肌肉萎縮早就不合用了，但他一直縫縫補補，舍不得換新的。

2018年11月，得知張富清要去武漢做白內障手術，需要植入人工晶體，李甘霖特地囑咐老人：“您是離休老干部，醫(yī)藥費全部報銷，可以選好一點兒的晶體，保証效果。”

結果，到了報賬的時候，李甘霖發(fā)現(xiàn)張老隻選了價值3000多元的最便宜的晶體。原來在醫(yī)院裡，老人自己打聽到同病房的病友用的是3000多元的晶體，立刻“自作主張”，也選擇了最便宜的。

“我90多歲了，不能再為國家作貢獻了，為國家節(jié)約一點兒是一點兒?！睆埜磺逭f。

因年事已高，加上早年負傷的影響，張富清有時會從醫(yī)院拿一些降血壓的藥物。剛好早已退休的大兒子也患有高血壓，所服用的一些藥物與張老的差不多。每次吃完藥后，張老就會立即把藥鎖起來。因為在他看來，他的藥是組織全額報銷的，要確保每一粒藥都“專藥專用”。

張富清一生淡泊名利，最令他欣慰和自豪的財富是一家四代有六個黨員：“后輩們都兢兢業(yè)業(yè)地為國家工作著、為社會奉獻著。這讓我感到事業(yè)后繼有人，也是我這一生最大的財富?！?/p>

實際上，讓子女拿著立功証書去登記也是老人考慮再三的結果，出發(fā)點同樣是對黨忠誠——“黨和國家開展退役軍人信息採集工作，是一件大好事。如果我不如實向黨報告，那就是對黨不老實……”

“每年清明前后，我都會想起那些和我並肩戰(zhàn)斗過的戰(zhàn)友，他們在關鍵時刻，挺身而出，為新中國成立獻出了寶貴生命……”提起70多年前犧牲的戰(zhàn)友們，張富清聲音哽咽：“我的戰(zhàn)功和他們的貢獻相比，差得很遠，我現(xiàn)在人還在，生活等各方面都比他們享受得多，每當我想起這些事，我有什麼資格拿出立功証件去顯擺自己?。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