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教的大學與大學的宗教
西方早期的大學,幾乎都與宗教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在西方,看大學校園和大學建筑,你會時時刻刻感受到大學與宗教的某種契合,宗教的影子總會縈繞在你的面前;叵肫鹞伊魧W和看過的國外大學,幾乎每一所大學都有著宗教的痕跡。如在利物浦大學校園的中心位置,離我的辦公樓二百米處就有一座大教堂,1996年元旦的晚上,我和幾位留學生,就是在大教堂的鐘聲中度過的。在斯坦福大學,當你沿著棕櫚大道走進大學校園的時候,你所看到和走進的第一個建筑物就是斯坦福大學的教堂。而韓國的成均館大學,其校名就來自位于校園中心的一個文廟——成均館。我曾百思不得其解,為何成均館大學會把一個文廟“包裹”在中間?
這次在英國的布里斯托市,我們原本沒有訪問布里斯托大學的計劃,只是考察該市的舊城改造。在考察中,我們發(fā)現(xiàn)在該城的較高位置,遠遠望去,有一個好像是一座教堂的建筑。一問才知道是布里斯托大學的主樓,我們決定過去看一下。該校園不是很大,主樓的建筑風格與教堂十分相近。該校當天正在考試,我們無法參觀整個建筑,只能在主樓的大堂略做停留。出來之后,我一直在想,為什么布里斯托大學在建筑的形式和內(nèi)容上,都有揮之不去的教堂的影子?至于在英國的牛津和劍橋鎮(zhèn)上,凡是去過的人,都會對大學與宗教這一話題有自己的感受和理解。在這里有數(shù)不清的教堂,以至于你都無法分辨是大學坐落在教堂中,還是教堂坐落在大學中。在牛津和劍橋大學游覽,你會不時地聽到教堂的鐘聲,而且學校還利用教堂的鐘聲提示大學的作息時間。這不禁使我想起了姜文閔教授在《外國教育史》一書中的一句話:“教堂的鐘聲與騎士的馬蹄聲構成了中世紀大學的主旋律”。今天,騎士的馬蹄聲沒了,而教堂的鐘聲依然在大學的上空回響;騎士已經(jīng)成為歷史的過客,大學卻依然存在。面對此情此景,我凝思:大學乎?宗教乎?
關于大學與宗教的關系,最初的接觸是在紅衣主教紐曼寫的《大學的理想》一書中。紐曼認為,大學離不開宗教,大學是傳播宗教最好的場所(這也是紐曼被后人尤其是我國學者詬病的缺陷之一)。紐曼肯定沒有想到,幾十年后,西方的大學先后擺脫了宗教的樊籬,即使在那些教會辦的大學,科學知識也早已取代了宗教知識。凡是學過外國教育史的人,都很清楚:大學從宗教擺脫出來是大學發(fā)展史上的重要里程碑,曾被認為是近代大學的重要拐點。毫無疑問,從科學走進大學的殿堂開始,也就自然決定了宗教在大學的命運。但是,為什么近代大學在經(jīng)歷了近千年的滄桑之后,宗教在西方大學中依然有它的一定位置?此時的宗教與彼時的宗教是否不同?
一次偶然的機會,兩個彼此相鄰、風格迥異的建筑,讓我不由地把大學和宗教放進了同一個思考空間。那是2006年6月,我出訪丹麥、瑞典、法國、英國。在丹麥哥本哈根大學參觀的時候,看到一個令我難忘的場景:哥本哈根大學辦公樓的對面就是哥本哈根市大教堂,兩個建筑物面對面,中間隔著一條大約十幾米寬的步行街,學校辦公樓的正門對著教堂的側門,就像是兩個鄰居。大學辦公樓的外面有6座雕塑,都是著名的科學家,第一位就是波爾——諾貝爾獎獲得者(其余五位的名字記不清了);而教堂的外面有三個人物雕塑,都是對教堂有過巨大貢獻的大主教?茖W家與主教們面對著面,表情都十分嚴肅。雖然從雕塑的數(shù)量上看,科學家超過了主教,但其中的寓意并不是我等普通游人僅憑自己的眼睛所能捕捉到的。我被眼前的這幅場景震撼了!一面是科學的殿堂,一面是宗教的圣地,科學真理與宗教信仰之間進行過尖銳的沖突與較量,卻又如此和諧地凝固在這無聲的建筑語言之中!更有趣的是,走進哥本哈根大學辦公主樓的門廳,墻上有許多油畫,展示的全部是有關科學的故事。再往里面走,是一個專門頒發(fā)博士學位的近五百平方米的大廳,大廳的墻上有四幅巨大的掛毯,講述的都是我看不懂的宗教的故事。帶領我們參觀的校方陪同人員特意告訴我們,這些掛毯一直存放在主樓的地下室里,直到20世紀70年代才被發(fā)現(xiàn)。之后,丹麥國王決定把這些掛毯送給哥本哈根大學。
在科學的殿堂里,在頒發(fā)博士學位這個最神圣的地方,而且是在20世紀70年代,丹麥國王為什么不是把掛毯給教堂,而是給了哥本哈根大學?哥本哈根大學把帶有宗教色彩的掛毯高掛在大廳,是在炫耀科學的勝利,還是在表明宗教與科學的合一?我想,丹麥國王和哥本哈根大學的做法,即使有宗教的含義,其中的寓意恐怕已非最初的宗教含義了。此時的宗教,恐怕也非彼時的宗教了。哥本哈根大學與哥本哈根大教堂相對而建的場景,究竟是巧合還是人為的有意安排?代表的是大學與宗教的分離還是和諧?我無法找到答案。
我不信宗教?僧斘颐鎸ξ鞣酱髮W呈現(xiàn)出來的宗教現(xiàn)象,促使我思考宗教在現(xiàn)代大學中的意義。我暫且把它理解為一種“情懷”——它是一種感恩情懷。校友對母校的捐贈與回饋,其實也就像虔誠的宗教徒向教會捐贈一樣,有著一種近似于宗教的“情懷”,那是一種不求回報、只講感恩的“宗教情懷”。正是在此種情懷中,學生形成了自己的人生信念,大學形成了自己的文化。再如,畢業(yè)的校友返回母校,或者去拜訪某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都會用到“朝圣”的字眼,我就經(jīng)常聽到國內(nèi)的同仁到廈大高教所來訪問的時候,會用到“朝圣”這個字,此時的“朝圣”已經(jīng)成了對真理的信仰。其實,每當我走進牛津和劍橋大學校園的時候,內(nèi)心里也有一種朝圣的滋味。當我們從這個角度來看大學的宗教,就會覺得所有的大學幾乎都有著自己的“宗教”基因,只是具體的表現(xiàn)形式和內(nèi)涵不同罷了。
此次訪英看建筑,激活了我對大學和宗教的遐思,我想它們之間一定有很多說不完、“道不明”、玄妙而有趣的故事。不僅國外的大學與宗教有某種天然的聯(lián)系,即使在我國,也可發(fā)現(xiàn)二者聯(lián)系的蛛絲馬跡。否則,你就會很難理解,為什么在我所任教的廈門大學,一墻之隔就是著名的南普陀寺,東南大學的一墻之隔就是雞鳴寺,山東大學一墻之隔就是紅樓教堂,福州大學一墻之隔就是西禪寺,安徽師范大學的一墻之隔就是廣濟寺,山西師范大學的一墻之隔是鐵佛寺,韓山師院一墻之隔就是韓山寺?
大學自誕生之初,就被賦予了某種宗教般的救世性格,充滿著理想和建構主義的熱情。大學隱含著對現(xiàn)實的某種不認可,它的精神氣質(zhì)暗示著“世界必須是這樣的”,同時也就意味著“世界不應該是那樣的”,大學是一個引導社會的精神載體,而這正是宗教曾經(jīng)和正在一定程度上所扮演的角色。
大學的建筑與建筑的大學
建筑與大學最直接的聯(lián)系恐怕就是大學中的建筑了。大學的建筑是大學的歷史見證、實力見證和辦學理念見證。從大學的建筑中,可以看出它的歷史與文化,乃至精神和氣質(zhì)。當人們走訪一所大學的時候,給人們留下第一印象的,就是它的建筑,對它的評價,也往往基于這第一印象。這恐怕就是大學建筑的魅力和力量。
建筑物的歷史越久遠,就越能彰顯其歷史和文化的價值。建筑喜歡講風格和特色。中國的建筑最具特色的應該是園林和各具地方特色的民居,如北京四合院、江南私家園林、客家土樓、山西大院、湘西吊腳樓等。這些建筑都體現(xiàn)著濃郁的地域風情,體現(xiàn)著自然、文化、歷史、風俗的和諧統(tǒng)一,在建筑史上都是獨一無二的。它們之所以能夠流芳百世,就在于其所形成的空間、環(huán)境可以啟發(fā)人在精神上的思考,即建筑物的氣質(zhì),體現(xiàn)的是一種“場所精神”。大學的建筑其實更需要這種“場所精神”,大學的校園更應該有這種“場所精神”,它是大學的一種氣質(zhì)。這種“場所精神”和氣質(zhì)使你一走進去,就想讀書、思考、聯(lián)想,能夠激活你的創(chuàng)造力和批判精神。大學的建筑不同于其他的建筑,就在于它是體現(xiàn)大學理念和大學氣質(zhì)的載體,呈現(xiàn)出教育的價值和意義。正是大學賦予了校園建筑以形而上的“道”,大學的建筑才有了它獨有的心靈容量和思想境界。無論是芳草萋萋,還是紅磚綠瓦、大樹參天,都應該使人的心靈得以凈化和升華。唯其如此,大學才能成為培養(yǎng)獨立研究精神的家園。
大學的建筑,強調(diào)的是建筑的歷史文化內(nèi)涵及其特有的教育功能。在某種程度,大學的建筑就是大學的精神體現(xiàn),是它們讓大學的歷史活了下來,否則,這些建筑的定語完全可以用“工廠”“商場”來代替。因此,在人們的心目中,大學的建筑應該具備“大家閨秀”那種優(yōu)雅端莊的風度和氣質(zhì),大方得體、收放自如的姿態(tài)和風韻,多一點兒恬淡和幽靜,少一些嘈雜和喧囂,而非工廠里的產(chǎn)品式的擺放或貨架上商品的排列。每一個到過牛津和劍橋大學的人,都會對兩所大學的建筑風格發(fā)出由衷的感嘆,并且會在許多國家看到“克隆”了牛津和劍橋大學的建筑。在牛津和劍橋早期建的那些學院,偌大的方院、高高的圍墻,新綠的草坪,就好像走進了世外桃源。從兩校的建筑中,你自然就會對西方為何把早期的大學比喻為“象牙塔”有了切身的理解,使你身臨其境地感受到什么是實現(xiàn)“閑逸的好奇”的場所。此時的牛津和劍橋大學建筑,已經(jīng)不是一個“建筑物”的概念,而是一種文化和氣質(zhì)。
再拿廈門大學來說,當你站在五老峰上或上玄操場俯瞰整個廈大校園時,你自然就會感受到廈大久遠的歷史脈動;當你走進建南大禮堂時,你不知不覺的就會被其創(chuàng)建者的遠見卓識所折服;當你走在群賢樓群的長廊里時,你便不可能對“自強不息,止于至善”的辦學理念產(chǎn)生半點兒的懷疑。它們似乎在悄悄地告訴你,這里是你所需要的凝思靜慮之所,新的生活之眼和世界之窗將漸次在學子面前被打開。
也許我們不該強求建筑對于教育意義的承載,也許我們必須承認建筑本身表現(xiàn)力的局限,但作為大學里的建筑,它總是要帶著某種意義(或積極、或消極)以“物證”的角色出現(xiàn)在大學歷史的審視之中,影響著后人對大學的評說。
然而,今天大學里的建筑并非都是真正的大學建筑,并非都具有大學建筑的語言與表情。當我們回過頭來看我國近幾年的大學建筑和大學校園,從外在形態(tài)來說,其占地面積和建筑面積不可謂不大,裝修和建筑材料不可謂不豪華,校門不可謂不氣派。我國新建的校園和建筑幾乎都可以與外國的大學校園相媲美,其豪華程度甚至遠遠超過國外的大學。可是在這樣的校園里,我們卻無法體驗到大學氣質(zhì)的味道,華麗的表象讓人感受到的是世俗化和商業(yè)化的氣息,是一個建筑的大學,而非大學的建筑,離我們所言及的大學的建筑漸行漸遠。僅就某些大學建筑的功能而言,便可見一斑。例如,教學樓的設計幾乎都是“通用設計”,既沒有考慮到教學的特點,也沒有考慮到師生交流的需要。再拿教室的座位數(shù)來說,我國大多數(shù)大學的座位數(shù)都是夠的,但如果按照國外授課的班級規(guī)模來考慮,就會普遍出現(xiàn)座位不足的現(xiàn)象,尤其是小教室的不足。授課班級規(guī)模的大小,在國外大學是一個吸引學生非常重要的指標。一般說來,人數(shù)為30人的班級規(guī)模大約占授課班級總數(shù)的70%左右,而我國還不到30%。相比之下,國外新設計的教學樓中,教室與教師的工作室往往是在同一平面層,一側是教室,一側是教師的工作室,教師與學生可以隨時隨地交流。例如哈佛大學設計學院的建筑,它是以大臺階式的連接教室把全院的老師與學生融合在一起,每一層是一個年級,這樣不僅同一個年級的師生可以交流,而且上下年級的師生也可以交流,咖啡廳、閱覽室等公共場所都可以為師生的交流提供方便?峙逻@才是大學的建筑。
大學的建筑應該有助于培養(yǎng)學生和教師對母校的認同感,不僅僅是在校期間認同,而且是永恒的認同。聽建筑學院的同行說,美國伊利諾工學院的一座教學樓是由世界著名的建筑大師密斯凡德羅設計的,如果從建筑學的角度而言,它稱得上是一個很有創(chuàng)意的設計,體現(xiàn)了大師追求“極端純凈”的設計理念。但由不銹鋼加玻璃設計成的大空間缺少領域感,給人一種“冰冷的屬性”的感覺。最后的結果是,學生不喜歡,搞建筑的人卻紛至沓來參觀。這就告訴我們,大學里的建筑,不論它的結構、造型、功能,如果不能讓教師和學生喜歡,不能博得大學人的認同,我們就只能稱它為是放錯了位置的“創(chuàng)新作品”,沒辦法稱它為“大學的建筑”。
建筑的垃圾產(chǎn)生于浮躁,建筑的大學也產(chǎn)生于浮躁?傮w而言,我國的大學校園和建筑,在環(huán)境上缺少人文性,在形象上缺少教育建筑的優(yōu)雅性,在空間上缺少教育的規(guī)律性和本質(zhì)性。在經(jīng)濟快速發(fā)展的時代,中西方的建筑業(yè)都曾出現(xiàn)過不能稱之為“作品”的建筑。對此,西方國家已經(jīng)對“建筑作品”和城市建設作了深刻的反思。今天,我國的建筑界也開始反思,大量的建筑物是否會在幾十年后成為城市改造的對象和垃圾?如何跨過這道“門檻”,以免未來有太多的遺憾,應該成為大學建筑界深思的話題。
大學與建筑的相通問題,我以前從沒想過,即使在拙文完成之后,也沒有完全想清楚。雖然有幸與建筑學院的幾位教授一起出訪,但我對大學建筑的理解還是十分有限,僅僅停留在“大學講理念,建筑也講理念;大學講特色,建筑也講特色;大學講傳承,建筑也講傳承;大學理念講堅守,建筑特色講保護;大學發(fā)展講規(guī)劃,城市建設也講規(guī)劃”的初級類比階段。但從建筑的角度看大學,卻給我?guī)砹怂伎嫉目臻g。我認為,大學與建筑是相通的,大學需要“建筑的眼睛”,大學的建筑也同樣不能缺少“大學的表情”。二者情理相通,虛實相鑒。相信在對大學與建筑的咀嚼中,我們會品出它們真正的“味道”來。
。ㄠw大光 廈門大學教授,中國高等教育學會副理事長,教育部社會科學專家委員會委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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